刘桂明：我们律师界的“汤司令”走了——深切怀念汤忠赞律师

2022年的最后几天，坏消息接连不断。

今天下午，刚刚听说一代球王贝利走了。今天晚上，新闻联播即将开始之时，却听到了律界名人汤忠赞律师不幸离世的噩耗。

临近晚上7点，汤忠赞律师的儿子汤晓峰老总给我打来电话说，老父亲因病于2022年12月30日下午18时38分，在南昌大学二附院与世长辞，享年85岁。

那一瞬间，我真的无法相信。要不是汤晓峰打来电话，我肯定不能相信。

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朋友圈说，加强抵抗力，疫情可防可控；前一段，他还对朋友们说，记住朋友，友谊长存；前不久，他还感叹说，人生不要太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糊涂一点好，这叫难得糊涂。最重要的是，两个月前，我们还通了一次电话。电话里，汤司令说准备通过物流给我快递我们江西名酒四特酒。如今，酒还没喝到，人却走了！

没想到，不相信，太意外，汤司令就这样突然地离我们远去了！

说起汤司令，现在40岁以下的律师可能不太熟悉。但对我来说，我到律师界多少年，与汤司令的情缘就有多少年。可以说，我们俩近30年的交情既与江西乡情有关，更与律师情结有联。

了解律师事业发展的人都知道，汤司令是我国律师界闻名遐迩、贡献巨大的一位大名人。用现在的语言说，汤司令是一位律师界的网红。事实上，这些年汤司令经常自称为“网瘾老年”。其实，从他的朋友圈就可以看出，他更像一位网瘾少年。

这位叫作“汤司令”的名人，就是汤忠赞。汤司令于1938年12月1日出生在江西省余干县鄱阳湖畔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显然，与那个时代其他人一样，同样经历了贫穷与饥饿。他有一位中学同学却比他要幸运，虽然也很穷，但后来还是有机会考上了大学。这位同学不仅考上了大学，而且还考上了清华大学。后来，又做了武汉市长、江西省长、山东书记，最后成了中纪委书记。但是，汤忠赞却没这么幸运。1954年，他因交不起学费而不得不从鄱阳中学退学回家了。

少年时期的贫穷和饥饿，让他过早地懂事而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后来，他被选到乡政府当文书。通过写文字报表、给领导写讲话稿、向上级写报告，博得了领导的赏识。于是，组织上将他送到上饶地委党校“秀才班”学习了六个月。因为汤忠赞经常在《赣东北报》《江西日报》上发表文章，又被选到县人民武装部当秘书，然后调入上饶军分区，再上调省军区工作。这一路“步步高升”的背后，其实正是汤忠赞深厚的写作才华展示。

随着中国律师制度的恢复重建，南昌律师业也着手开始开山铺路。1980年，汤忠赞被借调到南昌市法律顾问处做律师。没想到，这一做不仅做得风生水起，而且还做出了大名堂。1982年，他被调到江西省律师协会担任业务科长，后历任副秘书长、秘书长、副会长。1983年，被调入省司法厅律师管理处任科长，次年任处长。这处长一当不得了，一下子当了16年。最重要的是，他担任处长期间干了几件大事。

“汤司令”的外号正是在他担任处长期间被叫出来的，第一个叫他“汤司令”的是当时司法部主管副部长。在一次全国律管处长工作会议上，部领导开玩笑问，江西的汤司令在哪里？没想到，领导这一叫就在全国叫开了。后来，全国律师界从管理干部到执业律师，许多人见到汤忠赞都叫“汤司令”。其实，汤司令还有几个外号：一是在律管处长中被叫作“末代皇帝”，因为他长得确实像溥仪皇帝，所以友人经常叫他“皇上驾到”；二是在江西经常被人叫作“舒省长”，因为他长得太像当时的江西省长舒圣佑，所以时时有朋友开玩笑说“省长来了！”由此可见，汤司令的人缘多好、魅力多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全国司法行政系统乃至律师界都知道汤司令办了中国律师史上的三件大事。所以，部领导都知道他，曾经还想调他去部里工作。经常叫他“汤司令”，也显示了部里对他的认可。事实上这位“汤司令”也确实了不起，竟然在当时律师业并不发达的江西创下了三个“第一”——首创律师资格考试、首办律师辩论大赛、首组“十佳律师”评选活动。

1984年，江西省司法厅率先在省内举行了律师资格考试。为此，汤司令亲自组织律师考试的出题、报名、录取等工作。当年，江西省参加考试的共有290人，录取80余人；来年更是从参加考试的400余人中录取了120余人。看起来，只是探索试水性质的连续两年考试，但却为1986年首次全国律师资格考试积累了极其宝贵的经验。1985年，司法部律师司有关领导曾专程到江西省全面考察律师资格考试的情况，并调阅了全部有关资料。可以说，首开先河的江西律师资格统考是新中国律师资格统考的样板！作为江西律考的主要组织者，汤司令被抽调到司法部，参加了1986年、1987年、1988年全国律师资格考试的命题工作。据汤司令儿子汤晓峰老总（江西省建行法务老总）回忆，1986年律考前后，他父亲在北京待了两个月，说是为了保密隔离。

1989年，江西省司法厅率先在全省举行了律师辩论大赛。这次比赛中，全省共组织有16支三人赛队，通过三天的辩论评出了3支优胜队和11名优秀辩论员；同时邀请省内公检法专家、法学教授以及众多知名人士做评委；省内各新闻单位进行全程报道，中央一套晚间新闻等媒体也都进行了关注。1999年开始的“首届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其创意首先就来自于江西律师的开先河之举。

1988年，江西率先组织全省“十佳律师”评选活动。这次评选采取社会评议、当事人评议、律师界评议和“公检法司”评议的方法，在全省800余名执业律师中，最后评选出了10名“江西最佳律师”。江西省司法厅组织了隆重的授奖仪式，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以及省公检法司的领导都出席了授奖仪式。省市新闻单位对此进行了报道。7年之后，司法部开始举办“首届全国十佳律师”评选活动。那年，我到全国律协任职后参加的第一个重大活动，就是当年12月25日举办的“首届全国十佳律师”颁奖大会。

在历史长河中，我们每个人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存在。如果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能够为国家为社会为事业留下一点足迹，就算是推进了历史。汤忠赞就是这样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在律管处长这个位置上盘踞的时间太长了。但是，在我们看来，作为一位律师制度恢复重建40多年来的见证者与推进者，汤忠赞已经在历史上留下了精彩而辉煌的一笔。因为这一笔，不仅为江西律师事业创造了辉煌，更为中国律师事业创造了传奇。

从我与汤司令的交往与接触来看，我认为，汤司令不仅是律师制度恢复发展的见证者与推进者，更是律师管理发展完善的改革者与实践者。

作为律管处长，汤忠赞参与推动了江西律师业诸多改革大动作。为此，在他任职期间，江西律师业可谓是硕果累累：1987年组建省第一家合作制律师事务所——江西华赣律师事务所；1988年组建省第一家国资所——江西省律师事务所（汤忠赞兼任主任）；1989年省律师事务所一分为三，分别为江西涉外律师事务所、江西经济贸易律师事务所、江西律师事务所。1998年，汤司令在上饶市召开的全省律师管理工作研讨会上，积多年探索实践之心得，提出了律师工作四大管理理念——“机构管理”“队伍管理”“业务管理”“经费管理”。显然，这四大管理理念至今仍然适用。同时，江西又率先在全国进行律师专业技术评聘。为此，汤司令亲自起草评聘条例，省人事厅、司法厅发文公布实施。

作为处长，已经名声在外。那么，卸任处长之后，汤司令会做什么呢？

1999年5月18日，已经退休的汤忠赞在江西创办了金凤凰合伙制律师事务所。律所成立时间不长，汤司令见到我说，我们力争要在江西这样的山窝窝里飞出律师界的金凤凰。当时，我对中国做刑事辩护业务的，做了这样的分类：有些律师是始终做刑事业务、有些律师是专门做刑事业务、有些律师是主要做刑事业务、有些律师是基本做刑事业务、有些律师是带头做刑事业务、有些律师是兼职做刑事业务。

这个由26名执业律师组成的新所，就是主要做刑事辩护业务的发展类型。有一年我回老家途中，还特意去走访参观了金凤凰所。当时，我看到的大多是年轻人。当时，汤司令跟我说：“我已经退了，我现在主要是为年轻人搭台唱戏了。”确实如此，我知道从律师管理领导岗位退下来之后的汤司令，又在寻求一条律师管理改革与实践之路。他说他要把自己的办所理念、管理经验及文化建设思路付诸实践，并用自己尚存余力的肩膀为年轻人搭起更高更坚实的成长舞台。

几年前，汤司令特别邀请我去他加盟的新所看看。原来，他已经率领金凤凰所大部分执业律师加盟了江西求正沃德律师事务所。他说，他已经老了，也该慢慢隐退了。

在我看来，他这是又一次为年轻人搭台唱戏。一是为金凤凰所的年轻人，二是为求正沃德所的年轻人。江西求正沃德所是一家由原国资所、省律师事务所和省涉外律师事务所改制而成的律师事务所，负责管理的高级合伙人也都年纪不大。汤司令不仅与其中几名高级合伙人在国资所共过事，最重要的还是他任职律管处长期间对他们的欣赏与看好。

于是，汤司令被求正沃德所聘为首席顾问。从汤司令到汤顾问，既是双方互利共赢的选择，更成就了江西律师界的又一段佳话。

既能当处长，也能当主任，还能当顾问，在全国律师界能够如此能上能下、能前能后、收放自如且得心应手的人，恐怕只有汤司令了。

汤司令之所以被称为“汤司令”，其实不仅仅在于既能负责指导行政管理与行业管理，又能参与推进律所管理。更重要的是，还能将律师业务做得风生水起。

汤司令的业务基本功就是刑事辩护。

汤司令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贫穷的生活，所以自始至终对贫苦老百姓有一种亲如兄弟的感情。为此，他为那些需要法律帮助的人奔走呐喊，就像是帮助那些亲如兄弟一样的人。这既是汤司令做好刑事辩护的力量源泉，更是汤司令将刑事辩护当成保护人权的底层逻辑。

在几十年的刑辩生涯中，汤司令共办理各类案件800余件。在他看来，这个行业既能带来激情与成就感，又充斥着风险和坎坷，尽管许多案件最终结果并不如意，但他最在乎的还是享受每一个办案的过程。

据我了解，其中有一个案件的办理过程，不仅感动了当事人，而且还感动了法院领导。

1996年，涉及江西法官在执法中造成被执行人死亡的乐志平故意伤害案曾一时震惊全国。根据省司法厅与省律协的协调安排，汤司令组织了10名律师组成的辩护团，奔赴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盟为8名江西东乡县的法官被告人进行辩护。

作为第一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汤司令在法庭上沉着冷静，利用事实辩、证据辩和罪责辩等方法对案件进行了清晰深刻的分析，同时通过多种论证方式辨析被告人行为的合法性和正确性，反驳控方对于犯罪各要件的指控。整个过程既娓娓道来，又循循善诱，更环环相扣，可谓深入浅出、鞭辟入里。所以，汤司令通过合情合理合法的辩护，成功稳住了五六百人的法庭气氛，使其回归理性、相信法律，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在这一案中，江西律师的表现受到了中央政法委、最高法和最高检参与旁听的同志的好评。

令人意外的是，汤司令回到江西时，竟然还有省高院领导亲自到机场迎接。由此可见，汤司令在本案中的精彩辩护既帮助了作为被告人的执行法官，更赢得了同为法律职业共同体的法院领导的认可。

显然，汤司令作为刑辩律师的魅力，不仅在于他高尚的职业操守和济民情怀，更重要的是体现在非凡的专业素养之上。经历了诸多疑难复杂案件之后，汤司令深有体会，律师要想拥有自己的地位，必须要有真功夫。而他本人也确实在这个方面不断磨砺自己。直至如今，汤老仍然在不停地研究归纳总结。我国刑辩事业不断发展完善，刑辩队伍不断发展壮大，刑辩理念不断发展提升，正是因为有汤司令这样的前辈打下的良好基础。

2021年5月15日，我邀请汤司令前来参加“第五届中国律师发展论坛暨2021桂客年会”。

在年会第一个单元“我和我的律师人生”中，汤司令作为30后律师也是此次年会最年长的律师，他在演讲中，从执业水平到职业道德、从专业学习到司法实践、从律师成长到政治站位，发表了自己情真意切的看法与建议。最后，他特别强调，党的十八大以后，习总书记对律师做过许多重要的指示，对律师很关怀，也提了许多意见。我们要唱好新时代之歌，做新时代可爱的律师，做新时代的英雄儿女。

汤司令就是这样一位可亲可敬可爱的律师。

完毕，钱列阳律师搀扶着老爷子去上卫生间。于是，就留下了一幅老少两代刑辩律师携手并行的经典画面……

2019年重阳节前夕，作为时任《民主与法制》周刊总编辑，我策划了一个《寻访老律师》的封面主题，以此向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并庆祝律师制度恢复重建40周年。我们兵分九路，奔赴北京、上海、广东、江西、江苏、陕西、浙江、福建、山东等地，寻访了10位70岁以上高龄的老律师，以期从这些法治建设的参与者和见证者身上，找到新中国法治发展的轨迹和辉煌历程。

于是，在2019年第33期《民主与法制》周刊上就出现了陈蓓、章荣毕、梅永湘、傅玄杰、周纳新、张斌生、汤忠赞、吕思源、郭星亚、许小平等10位70岁以上的老律师。其中，就有《汤忠赞：“立身求法真”的“网瘾老年”》的重点报道。

转眼之间，近几年又有几位老律师离开我们了。今天，汤司令也很意外地离我们远去了。

据汤晓峰说，今天下午江西省司法厅领导去医院看望慰问时，老父亲意识还很清楚，还说要回家住呢！没想到，这么快，这么突然，老爷子就走了！

从此，我们再也见不到微信好友汤司令的朋友圈了；从此，我们再也看不到网瘾少年汤司令吃喝玩乐的自拍照了；从此，我们再也听不到律界名人汤司令朗朗的笑声和慢悠悠带点嘶哑的话音了……但是，我相信，汤司令留在律师界心目中的音容笑貌，再也抹不去了！

汤司令，您一路走好！

写于2022年12月30日午夜